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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章 三場小酒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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穎城城牧府。

許半山面沈如水,來回踱步,房間雜亂不堪,書籍紙張散落一地,檀木櫃子上的古玩盡數成了一地碎片,那許半山最愛的兩百年“仙鶴嘴”青釉茶壺也在其中。

門外站著穎城的大夫們,一名須發皆白的老大夫站在房中,戰戰兢兢不敢說話。

許半山捏住價值千金的香檀桌子的一角,手上青筋畢***沈問道:“我兒當真廢了?”

“少城牧下身遭受重擊,雙丸俱裂,若及時救治還有一絲希望,可少城牧被那諜子抓著劇烈跑動,這、這恕老夫直言,即使是醫仙皇甫書也無能為力。”那名老大夫抱拳垂首道。

啪,桌角被許半山掰斷。

“燕天明!竟敢斷我一家香火,我要你不得好死!”許半山神色獰惡,語氣惡毒。

“大人,不好了!”家丁跌跌撞撞沖入了下人不得踏足的城牧大人書房,上氣不接下氣。

許半山眼睛一瞇,道:“怎麽了。”

不妙的感覺湧上心頭,也顧不上這下人壞了規矩。

家丁喘著粗氣,神色驚恐,慌亂道:“少爺死了!”

許半山雙目一瞪,不敢置信地退了兩步,捂住心口,渾身顫抖。

“我、我兒怎麽就死了……”

家丁猛地跪下,急忙道:“少爺他不知道怎麽了,喝完了藥湯後本來好好的,但是……但是突然就咽氣了。”

許半山神色猛變,揮手遣散眾人,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一臉灰暗的頹喪,喃喃道:“還是來了……”

一聲女子輕笑在房梁上響起,許半山猛地擡頭,只看到一雙隱藏在黑暗中的明亮眸子。

房梁上的人輕笑道:“許半山,十三年前成為穎城城牧,家鄉洛州越丘,二十歲時游學乾國,三年後歸來,科考中第,用一千兩買了個縣官,在為官十年期間,常常游歷山水,繪了不知道多少幅洪國地理圖,送了多少情報給了乾國,用自己妻子換來穎城城牧,扼守州關,藏汙納垢,十三年來不知道安置了多少乾國諜子在穎城中,幾天前,燕天明差點被你的人抓住,送到乾國去。”

許半山冷靜下來,嘴角掛起一絲譏諷的冷笑,道;“你倒是打探的很清楚,不錯,穎城中藏了很多諜子,但是你知道他們是誰麽?沒有我,你們燕家休想揪出來一個諜子。”

許半山有恃無恐,知道房梁上那個燕家的刺客不敢殺了自己,沒了他,穎城中的諜子們就真的算是了無蹤跡了,再難揪出來,他捋了捋胡須,對著房梁上的刺客笑道:“燕九殤那個老家夥派你來為他那個不成器的孫子討個場子,但是你敢動我半根汗毛,你們就別想從我嘴裏套出來任何情報,我許半山雖然不怎麽樣,這點硬氣還是有的。”

女子刺客笑了笑,也不理會有恃無恐的許半山,自顧自道:“燕天明不動聲色進了城,那林坤好像功勞不小,讓他暫代個城牧吧,穎城中六十七個諜子,也查探的差不多了。”許半山眼瞳驟縮,再也沒有剛才那般淡定,猛地從那張太師椅上彈起來,連滾帶爬向門口沖去。

疏星一閃。

飛刀在許半山的後腦上顫悠悠。

那女子刺客的姣好容貌從黑暗中露出,一雙晶亮的眸子似笑非笑。

“對了,許半山,大皇子殿下向你問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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淮水滔滔,貫穿整個洛州,蜿蜒曲折千裏,最後進入江州,匯入天望洋。

一艘中等體型的大蓬船順水南下,滿開大帆,開波斬浪,速度快極,船後留下一道翻白水沫。

燕天明裹緊了衣服,扯到了被紗布層層卷起的傷口,痛的一咧嘴,在柳依依的攙扶下緩緩走到船頭,僅剩的右目看著江岸兩旁飛速後退的漫山紅英,難掩眼中激動,離家將近一個月,卻像過了許多年,歸心似箭。

柳依依卻是專註地盯著燕天明的側臉,遲疑了一下,素手輕輕摸上壞人再也睜不開的左眼上的刀疤,柔聲問道:“壞人,還疼嗎?”

燕天明搖了搖頭,緩緩擡手,握住少女在他臉上撫摸的纖纖玉手,移到胸前心臟處,輕聲一嘆道:“這裏疼。”

柳依依被他握住手的時候臉色微紅,聽他一句話後,神色一悲,眼圈一紅,輕輕道:“我知道。”

燕天明松開她的手,撫在船舷上,笑了一笑,道:“其實也沒什麽,沒有了一只眼睛,卻讓我看清了許多以前看不清的事。”

柳依依及腰長發被迎面江風吹拂舞動,她撥開遮住臉頰的頭發,轉頭看向江面,目光迷茫,道:“壞人,我以前以為自己有點了解你了,但是卻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懂你了,也發現越來越不懂我自己了,以前見村口的老黃頭殺雞時濺出的雞血,也會怕的一天吃不下飯,一晚睡不著覺,但是現在看到那麽多人死在眼前,卻越來越無動於衷了,壞人,我這是怎麽了?”

燕天明摸了摸瞎掉的左眼,輕聲一笑,淡淡道:“人總是會長大的,曾經覺得比天還重要的事情,長大後看來也就是無所謂罷了。”

柳依依似懂非懂,輕輕嗯了一聲。

燕天明伸了個懶腰,又扯到了傷口,一呲牙,笑道:“依依,我想喝酒了。”

柳依依柳眉一豎,哼道:“你傷還沒好,不準喝酒。”

燕天明一臉苦相,用手指比出個“一點點”的手勢。

柳依依輕哼一聲,轉過頭去不理不睬。

燕天明拗她不過,苦惱地嘆了一口氣,道:“喝酒不行,喝茶總可以吧。”

柳依依眼眸一彎,嘟嘴道:“這還差不多。”說罷回身進了船艙,隨便用熱水泡了一杯茶,將滾燙的茶杯遞給燕天明。

燕天明看了看被熱水沖的亂七八糟的上好茶葉,愕然半晌。

隨便澆了一杯熱水,就是泡茶了?

燕天明無奈搖了搖頭,知道依依不谙此道,也就無所謂了,反正也算那些文人吟的“素手一壺茶,茶香女子香”,也就不計較這粗糙的泡茶手法了。

反正抱怨也無用,說不定腰間軟肉還要被羞惱的少女給擰七八個來回,燕天明才不會做這等虧本的生意。

柳依依見燕天明盯著茶水楞了半晌,也看了看,臉色一紅,吶吶道:“我不會泡茶,我、我讓梅大哥幫你泡。”說罷就急忙伸手,要去奪回茶杯。

燕天明一避,怒道:“誰敢說你泡的不好,我削他去!”不等少女有什麽反應,便仰頭一口喝盡了滾燙的茶水。

柳依依臉色一紅,被他逗得展顏一笑,奪下空茶杯,嗔道:“喝的這麽快,也不怕燙到。”

燕天明含笑搖頭。

柳依依輕哼一聲,轉身走回船艙,眉間神采雀躍,走路只差沒有蹦蹦跳跳了。

待得柳依依進了船艙,燕天明才連忙伸出燙的通紅的舌頭哈哈喘氣,不停揮手扇風到舌頭上。

燕天明倚著船舷坐下,臉上帶著濃濃笑意。

“真是個可愛的小姑娘。”

一個頗沈的葫蘆被扔到他腿上,梅子笑在他身旁坐下,向著那葫蘆努了努嘴,道:“還有半葫蘆蓮兒青,你喝歸喝,可千萬不要告訴**是我給你的,不然她會罵我個狗血淋頭。”

燕天明其實本來對酒並無特別的愛好,但受傷多了,見的事情多了,不知為何就愛上了喝酒。

燕天明仰頭喝了一口酒,舒暢地嘆了一聲,被江風吹寒的身軀漸漸暖和起來。

梅子笑瞇眼看著船上忙來忙去的船夫們,懶懶道:“自從五年前清水口潑天大火後,乾國那莽撞的徐黑虎便被調離洛淮邊境,乾國水軍十不存一,五年來不敢啟釁邊境,但我洛州水軍也損失極大,而想出這魚死網破計策的謀士劉子建,卻沒個好下場,戰後三年便病死,傳說是被淮水幾十萬冤魂拖入地府,只留下一個弱冠之子,燕九殤保薦他入朝為官,他做了諫官,卻三日參一本,罵的都是燕九殤,孰對孰錯,難以論斷。”

燕天明又喝了一口酒,淡淡道:“不好說,戍邊本就要死許多人,我大叔燕狂徒,三叔燕狂龍都是死在沙場上,也不只是別人死人,守一國門戶,擔一朝罵名,這種苦差事,註定了要有人來做。”

燕天明頓了頓,又道:“徐黑虎殺了我三伯燕狂龍,燕狂風沒有一天不想著能手刃了他,他被調離,也是好事,至少繼任的家夥沒有那麽好戰,不像徐黑虎動不動就啟釁邊境,讓人不得安生。”

梅子笑懶懶地躺在地上,微閉雙眼,感慨道:“唉,幾十年積弱啊,狗屁的文官老爺,狗屁的洪帝。”

燕天明嚇了一跳,道:“梅大哥,你說這句話就不怕被那洪遠圖誅九族嗎?”

雖然這樣說,燕天明的語氣也不見得有多凝重。

梅子笑輕輕一笑,緩緩道:“哪來的九族,我爹娘早逝,很小就隨師父修行,我師父一直讓我停在壯骨境不許寸進,這麽多年我還是沒有理解他的意思,那飛刀技藝卻是越來越高深,內固境也可六刀破之。後來我才知道,武者的實力從來都不是由境界決定的,就像那寒夔龍,八十一重勁,恐怕他大力境時就能一拳震死筋膜甚至內固,當真嚇死人。”

梅子笑突然頓住,想了一想,嘿嘿道:“哦,對了,我還有個師妹,那女的可是真的無法無天,處處和我對著幹,現在不知道在幹些什麽,倒是有點想念了。”

燕天明楞了一楞,奇道:“你還有師妹,我怎麽不知道。”

梅子笑瞪了他一眼,嘖嘖道:“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。”

燕天明撓了撓頭,問道:“你師妹叫什麽,長得怎麽樣。”

梅子笑雙眼迷離了一下,緩緩道:“韓蓮卿,長得嘛,嗯……眼睛很大,臀部很翹,胸脯很挺。”

燕天明和梅子笑發出一陣只有男人才懂的笑聲。

笑了一會,梅子笑斂了笑容,問道:“大少爺,你以後有什麽打算?”

燕天明頭靠在船舷上,想了一會,道:“沒多少打算,我棄武從文,想做李東湖那樣的人罷了。”

“整飭朝綱,匡扶社稷,權傾朝野,想做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相國?”

燕天明輕輕搖了搖頭,輕聲道:“沒那麽遠大,我只是想讓百姓能多吃幾口飯,多穿幾件衣裳,多點安生罷了。”

梅子笑笑了一聲,道:“在洪國,這恐怕比權傾朝野還難。”

燕天明不言不語,沈默了一會,轉頭向著梅子笑,眼神真誠,問道:“梅大哥為何不去邊境搏個都尉回來當當,一身武藝報效國家,豈不是光宗耀祖?”

梅子笑看了他一眼,嘆了一口氣,站起身來,飄然走遠,留下一句懶洋洋的話語。

“塵世多紛擾,名利最無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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